最近，有人将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展期间的一张老照片拿出来发布在网上，因为涉及到几乎被人遗忘的该展主要赞助人之一宋伟，而引起了不少业内人士的关注和讨论，继而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挖掘出来，让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看到了许多像宋伟这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我没有参加过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但却跟宋伟有过一点交往，当然，不是在宋伟风光之时，而是在他得了精神分裂症，潦倒失意以后。那是2006年我策划第二届宋庄艺术节期间，有一次碰巧我跟宋伟在宋庄的一个餐馆不期而遇。大概他对我策划宋庄艺术节早已有所耳闻，初次见面宋伟便问我做艺术节有没有什么困难，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竟然不由分说地给我开具了一张三千万元的欠条。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异常之举，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鼻头一酸，眼眶不禁湿润了。一个落魄江湖的精神病人，无以为业，连自己的肚子都保不住，还念念不忘赞助艺术，可见宋伟对艺术挚爱的程度，又可见艺术对于他的影响之深。
关于宋伟的精神分裂症，很少有人知道缘由，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生活，待到回来以后，便莫名其妙地精神失常了。宋伟在美国的那段生活经历，由此成了一个谜，就好像电影剪接被突然截去一块，再次连结上，宋伟已是判若两人。对于许多过来人而言，宋伟似乎还是原来的那个宋伟，热情豪迈，仗义疏财，尤其是对于艺术家，有困必帮，有求必应。也许这一点，宋伟植根于他的父亲。因为宋伟的父亲也是艺林中人，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成立了“长城书画社”，广结画友，以艺为生。宋伟出身翰墨世家，尽管很早就经商做了个体户，但艺术的情结仍然割舍不去，也许这正是构成后来宋伟支助艺术展，帮助艺术家的原因。据说，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展的很大一部分资金就是得益于宋伟的赞助，虽然作为总策划的高名潞事后澄清，宋伟只拿了五万元，而且临展还取走了三万，但即便只是二万元，在月收入普遍只有百十元的年代，其数目依旧不可小觑。更何况当时中国的前卫艺术尚处在被“妖魔化”的阶段，有些人躲闪还来不及，宋伟却能够慷慨解囊，拆“巨资”鼎力相助，无论如何都应该感谢，也应该铭记。
事实上，宋伟投入艺术的资金远不止现代艺术展这一笔，之前和之后他对艺术都有重金相济。我认识不少艺术家，早年就曾受过宋伟的恩惠。而1989年现代艺术展之后，宋伟更是倾其大部分精力和财力，不仅打造了中国第一个名义上的当代艺术博物馆----长城艺术博物馆，而且还以高价收藏了包括王广义、张晓刚在内的不少著名艺术家的作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宋伟应该是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的第一人，也是私人美术馆在中国的最早践行者。难能可贵的是，宋伟实现这些理想和抱负的资金来源，均是靠他在街头卖快餐、炸羊肉串等辛苦劳作的积累，并非飞来横财，一夜暴富。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宋伟这个第一，与后来第二、第三之间的不同，尤其是与今天艺术市场兴起以后，把艺术品作为一个投资工具和投机产业的操盘者们更是有了天壤之别。如果说今天的当代艺术收藏，已经看到了利益的前景，而私人美术馆的打造，又多半是与地产项目联系起来，那么在当代艺术尚不被人理解，当代艺术作品更是无人问津的时候，做出这样一些收藏举动和支助行为，只能说是一种理想，抑或是一种义举。这就像当年的宋伟不仅只是赞助艺术展，收藏艺术品，更喜欢跟艺术家结识，与批评家交往，一起切磋艺事，畅谈天下一样。与其说宋伟只是一个艺术赞助人和收藏家，不如说他也是艺术史的一部分，与当时的那些年轻艺术家们一起，用生命的冲动和理想的激情，共同创造了一个高亢的理想主义时代。或许这也是宋伟走向悲剧的一个根源，因为他已经通过艺术拔高了自己，很难再回到现实的地面。
对于自己为何去了美国，宋伟似乎记得很清楚，他曾多次向人提及：其一是因为1991年当时的著名个体户“傻子瓜子”的老板被抓，他担心政府对更多个体户开刀，伤害到自己，所以萌生了去意;其二是因为他曾送过著名宗教领袖星云大师一件金粉书写的《金刚经》，后来受星云大师之邀才去了美利坚。不管宋伟对自己的叙述是否真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美国的那段生活使他跟中国的社会发展彻底分离，完全脱节了，以至于回到中国后宋伟竟成了一个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人们都说宋伟疯了，他后来也确实被医院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甚至多次被送进精神病院，但我总觉得宋伟有他自己对人生的看法。这就像他给自己的说话方式定义为“宇宙语”一样，尽管在多数人看来很不着调，但吐词清晰，细听还能感觉到有某种逻辑贯穿始终。单凭这一点，就能判断出宋伟的思想秩序是正常的，只不过说的东西有些与众不同，跟现实无关而已。现在的人们喜欢把这种想入非非看成是精神分裂的表现，但又有谁能否认思想的源头不是从异想天开开始，人类对自身局限的超越不是从浮想联翩起步的呢?!当然，宋伟有病，这是事实，他也为此经受了太多的磨难，令人同情与悲悯。不过，历史地看，这也正是宋伟身上突显出来的象征意义。因为当一个理想主义时代被迫终结以后，激情归于冷静，人们开始趋利避害，变得越来越聪明了。而宋伟因为精神问题所呈现出来的一根筋，以及由此而失去的这个功利化现实，反倒使他异军突起，成为了某种过去时代的标本，不时地弥补着我们理想失落的情绪。这可能就是宋伟的话题在网上引起广泛注意和公开讨论的缘由，当然，也是他英雄末路般被不断蒙上悲剧色彩的原因。
杨卫
2013.1.14于通州